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山道在脚下蜿蜒,像一条被泥浆泡烂的草绳,没完没了地往更深的山里钻。天,彻底沉了脸,铅灰色的云越压越低,沉甸甸地坠在墨绿色的山尖上,带着山雨欲来的湿腥气。风也变了味,不再是穿过林间的清凉,而是裹着水汽和土腥的闷热,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,吸都吸不进去。

左腿彻底成了累赘。膝盖以下,黑符盘踞的地方,冰冷和麻痹像生了根,每一次拖动,都像拖着半截冻僵的死肉。解放鞋早就被泥水浸透,脚底板磨破的水泡混着冰冷的泥浆,每一步都像踩在针毡上,钻心的疼。背上的油纸伞,冰凉坚硬,沉甸甸地硌着肩胛骨,那份量似乎比刚出牛角村时又重了几分。神魂的枷锁倒像是习惯了这份沉重,不再疯狂撕扯,只是死沉死沉地坠着,压得人喘气都费劲,脑子也昏沉沉的,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。

唯一的“安慰”,就是那把破伞。伞骨死死抵着左腿黑符的位置,粗糙冰凉的触感下,那圈蛰伏的墨黑纹路似乎真的老实了不少,虽然依旧冰冷刺骨地缠绕着,但那种蠢蠢欲动、冰针攒刺的痛楚确实被压制住了。它像一道冰冷的镇符,镇着腿里的邪物,也勉强维系着我摇摇欲坠的精神。

可这“安慰”在越来越重的疲惫和越来越近的暴雨面前,显得杯水车薪。两条腿像灌满了铅,每一次抬起都耗尽全身力气。汗水混着泥浆,早就湿透了后背,又被山风一吹,冷得人直打哆嗦。视线开始模糊,眼前的泥泞山道和两旁黑黢黢的山林,都像是蒙上了一层抖动的灰纱。

就在我感觉自己下一秒就要栽倒在泥里,和这荒山野岭的烂泥融为一体时,前方山坳的拐角处,影影绰绰地,终于出现了一点不一样的轮廓。

不是村落常见的炊烟和人声。是几栋低矮、破败的土坯房子,稀稀拉拉地趴在山坳避风的凹陷里。房子大多歪斜着,墙皮剥落,露出里面粗糙的黄泥和碎石。屋顶盖的不是瓦,而是黑黢黢的、被雨水浸泡得发霉的茅草或薄薄的石片。整个“村子”死气沉沉,看不到人影走动,听不到鸡鸣狗吠,只有山风穿过破败门窗缝隙时发出的呜呜怪响,像垂死之人的叹息。

荒村。

一个念头闪过脑海。但此刻,这死气沉沉的荒村,却成了绝望中的一根稻草。避雨,歇脚,哪怕只是找个不漏风的墙角蹲一宿,也比在这泥泞山道上被暴雨浇死强!

求生的本能压过了对“荒村”的天然忌惮。我咬紧牙关,榨干最后一丝力气,拖着那条废腿,踉踉跄跄地朝着那片破败的土坯房挪去。

刚走到村口,几滴冰冷的、豆大的雨点就砸在了我的后颈上。紧接着,像是天河决了口子,瓢泼大雨倾盆而下!天地间瞬间被密集的雨帘和白茫茫的水汽吞没!冰冷的雨水如同鞭子,狠狠抽打在身上,瞬间湿透!泥泞的山道眨眼变成了浑浊的小溪流。

我被淋得一个激灵,昏沉的脑子反而清醒了一丝。顾不上许多,深一脚浅一脚地冲进村子,目光急切地扫过那些黑洞洞的门窗。大多数房子都门窗紧闭,甚至用木板钉死,显然早已无人居住。

只有靠近村尾的一栋稍大点的土坯房子,破旧的木板门虚掩着,门楣上挂着一块被雨水冲刷得字迹模糊的木牌,隐约能看出个歪歪扭扭的“栈”字。

客栈?这鬼地方还有客栈?

一丝荒谬感涌上心头。但暴雨如注,别无选择。我拖着灌了铅的腿,一头撞开那扇吱呀作响的破门,跌了进去。

一股浓烈的、混合着霉味、陈年汗臭、劣质烟草和某种难以形容的、类似腐草的气息扑面而来,呛得我差点背过气去。屋子里光线极其昏暗,只有柜台上一盏小小的煤油灯,豆大的火苗在穿堂风里摇曳不定,勉强照亮巴掌大的一块地方。

借着这点微弱的光,我看清这是个极其简陋的堂屋。几张缺胳膊少腿的桌子板凳胡乱摆放着,地面坑洼不平,积着厚厚的灰尘和泥脚印。柜台后面,一个穿着同样油腻发亮蓝布褂子的中年女人正低着头打瞌睡,脑袋一点一点,花白的头发挽成一个松垮的髻。

“住……住店!”我嘶哑地喊了一声,声音被门外的暴雨声盖掉大半。

那女人猛地惊醒,抬起头。一张浮肿发黄的脸上布满皱纹和褐色的斑点,眼袋很重,浑浊的眼睛里先是茫然,随即在看到我的一瞬间,猛地爆发出一种……难以形容的亮光!那不是热情,更像是……饿狼看到肉骨头,或者……溺水者看到浮木?

“哎哟!客官!快!快请进!这大雨天的!”她的声音异常热情,甚至带着点夸张的尖利,与这死寂荒村格格不入。她麻利地从柜台后绕出来,动作快得不像她这个年纪该有的迟钝,伸手就想来搀扶我。

我下意识地后退半步,避开了她的手。这女人的热情,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诡异。她身上的味道更重了,那股子类似腐草的气息混杂着劣质头油的腻味,直冲鼻腔。

女人见我躲闪,脸上的笑容僵了一下,但立刻又堆了起来,搓着手:“哎哟,瞧您这一身湿的!快坐下!快坐下!老婆子这就去给您烧热水!打盆水来擦擦!这荒山野岭的,能碰上客官您,真是老天开眼!”

她一边说着,一边麻利地从角落里一个黑黢黢的木桶里舀出半盆浑浊的凉水,又从一个同样看不出颜色的盆里抓起一条灰扑扑、硬邦邦的破布巾子,塞到我手里。

“客官您先将就擦擦!老婆子这就去灶房烧水!很快就好!很快!”她说完,也不等我回应,佝偻着背,急匆匆地掀开堂屋后一块油腻发亮的破布帘子,钻进了后面,大概是灶房的方向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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