余骓回到家时已经很晚了,冻得他从芯儿到皮都是冷的。车上东西也顾不得拿下来,随便往院子里一放就忙着进屋。屋里虽然也不暖和,好歹不用让北风再吹着。

他的房子建在远离人烟的地方,屋外没有光,屋内漆黑一片,适应好久才看得清东西。余骓天生讨厌黑,一进屋就把仅有的三盏灯都点上,又燃了灶火烧上一锅水,火光慢慢亮起来,他这才觉得舒服一点。

余骓记起来自己还没吃饭,在橱子里面找到一把面条随手扔进锅里,又扔了点盐巴进去混在一起煮。吃的时候不需要特地摆上桌,在灶边随意往嘴里填,半生不熟没滋带味的面条噎得他直想呕。

吃过饭他觉得忘了点事,掐指算了算,今天确实是十五,余骓觉得头皮麻了。他把背了一天的木匣子取下来,布条一层层打开,露出里面的东西时,他已经觉得自己快是个死人了。

布条解开后露出一个黑黢黢的长匣子,余骓轻轻抚着雕龙画凤的盒盖打开,里面不是什么打兔子的猎_枪,而是一架古琴。那琴也是黑黢黢的,七根弦不知是何材质,油灯下黑得发亮。琴本身比盒子朴素得多,没有任何花纹,只在琴首处刻着一个嚣张乖戾的大字:偃。

“师父,今儿十五了。”

大晚上一个人对着把琴说话,要叫外人看见非吓着不可。

随着余骓话音落,古琴表面慢慢漾开一波白光,如同涟漪层层荡开,白光最远处甚至抵至墙壁,一线一圈地把整个屋子都照得通亮。余骓将古琴恭敬地放到桌上,最后一线白光消散后,琴的上方慢慢出现个半透明的人,因为是浮在空中的,余骓要仰着头看他。

只不过他看了一眼就低下头,沉默而恭敬地跪下来,只等对方开口。

“如何?”

……每次问话都是这么简洁明了直切要害。

余骓硬着头皮支吾道:“这月没找到……”

他刚说了一句就明显感觉头顶上又冷了几分,刚刚烤火烤出来的热乎气儿,嗖一下就没了。余骓忍不住哆嗦了一下,赶忙补充:“本来是有的,我今天见着一个,是柳木,但是那棵树早就被人做成菜墩儿了,又剁了很久的生肉,灵死了,就剩个空架子……”

“狡辩。”

“是……”

余骓觉得有些委屈,一屁股坐到自己脚后跟上,地板很凉,跪得他膝盖疼。他抬起头看着悬在头顶的人,眼里带出笑:“师父,我看你好像又比上个月颜色深了点了……”

被他叫做师父的灵体不断漾出白光,余骓一嬉皮笑脸,那光突然亮了一下,余骓知道他师父是要不高兴了,咳了两声重整脸色道:“这二年我们一直在人多的地方转悠,这人多的地方,木灵很少吧……要不咱再进山试试?”

“人多的地方才容易出现木灵。”

灵体说完,见余骓一脸的不懂,又多解释一句:“天下熙熙皆为利来。”

“呃……所以呢?”

“所以你是根木头。”

“师父,好端端的你干嘛又骂我!”

灵体这次却是连解释也不解释了,淡淡回道:“不懂就不要问为什么,照做便是。”

余骓被噎了一下——虽是每次师父醒来都要被他鄙视一番,但这种事完全无法习惯。他心里嘀咕就是不懂才要问,脸上却不敢表现半分,维持一派恭谨的神色,他仰头看着那灵体吧嗒嘴道:“谨遵师命。”

“罢了,柳木的木灵也不是什么稀奇物,死一个就死一个吧。”

“……”

余骓愣愣看着那灵体,许久才哦了一声,心说师父这是在安慰我吗。然后他就听见那灵体接着说道:“你再多找一个回来就是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他就知道不该指望他师父多有人性。

那灵体说了太多话,仿佛有些累,身上的白光也浅了一点,余骓膝行到桌边把古琴捧起来,恭敬地递到灵体面前,灵体便迈步走上去,宽大的袍脚隐入漆黑的琴身,灵体突然把脸转向余骓:“可有按时吃饭?”

余骓冷不丁被他一问,脖子后的汗毛都立起来了,忙不迭点头:“有的有的,我每天都吃饭。”

“每天都要吃两餐,不许偷懒,还有,不要沾荤腥。”

“是是是,我、我保证吃两次……”

被那灵体这样近距离盯着,余骓觉得自己马上就要成为死人了,他一边应着一边小鸡啄米似的点头,显得特别有诚意,灵体深深看了他一眼——像警告又像担心——这才消失在古琴中。

那灵一消失,余骓便惊吓过度似的瘫坐到地上,他把琴放回琴匣,赶紧去锅里面又捞出几根面条,顺手盛了碗面汤出来,也管不了味道如何了,稀里哗啦都倒进嘴里。

余骓打着恶心嗝把嘴擦干净,心想,刚刚吃了一次,这又吃了一次,也算是吃了两次了吧。他仔细净了手,用干燥细软的棉布将那琴和匣子细细擦拭一遍,才把外层棉布重新缠上去,又缠了最外层做掩饰的破布,这才彻底松出一口气。

他脱了衣服躺在暖烘烘的炕上,身上盖着大棉被,舒服得眼睛都眯起来,没多久就迷迷糊糊地要睡过去,朦胧间突然觉得自己傻,他应该在炕上接待师父的,这样他跪也能跪在暖烘烘的炕上,地上真是太冷了。

余骓今晚却没能如愿睡个好觉,半夜突然有人咣咣敲他的门,他平时睡得很浅,那敲门声又打雷似的,几乎把他门板都拍烂了,余骓一下就清醒过来,他嘴里骂骂咧咧地披着棉衣起床,急着出去骂街帽子都没来得及戴,顶着一头硬茬茬乱糟糟的头发就拉开门——然后一脚踹过去。

来人没及防备,被余骓当胸一脚踹得从台阶上滚了下去,好在他家门槛不高,那人滚下去就哎呦两声,然后不疼不痒地爬起来,抱着余骓的脚脖子就嚎:“余大掌柜!余大掌柜!您抬抬贵脚,别踹了!是我呀!”

余骓当然知道来的是谁,能知道他家住处,还半夜上门扰人清梦的,也就这一个人了。他吊着眼角蹬了两下小腿,倒是没真把他踹开:“哟,孔方兄,这么晚上门,我还以为是鬼呢,对不住啊,受了点惊吓,踹疼您了吧。”

来人名叫孔大方,但是为人一点都不大方,倒是特别吝啬爱财,熟悉他的送他雅号孔方兄。孔大方第一次听这个称呼觉得奇怪,便问缘由,等他知道“孔方兄”是古时候文人们戏说钱币的代称时,竟高兴地拍着手大笑起来。

别人告诉他,那是人家嘲笑你吝啬呢,孔大方却不以为然,他觉得这个名字真是又吉利有有文化。孔方,那是钱啊,招财进宝,又是文化人喜欢说的,还沾着文气儿,是个好好名字。

自那以后,便很少有人再叫他真名的了。

他身材圆胖,年纪看起来在四十岁上下,毛孔里都散发出一种“和气生财”的气场,此时叫余骓一脚蹬在地上,如同一个圆球一般缩在那里。他抬头眼巴巴地看着余骓,因为脸上肉多,笑起来就更显得和善,两只小眼睛却精光闪闪,一看就是生意人。

孔大方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,冬天,大半夜把人叫起来,照他跟余骓的熟悉程度,只被踹一脚还算是赚了,所以也不敢真借坡下驴地喊疼。他最擅长察言观色,一听余骓话里虽然有怨气,却也没说死,便赶紧爬起来,圆滚滚的身子就往门里挤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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