距空场还有百步就听得见人声鼎沸,嘈嘈杂杂。走近再看,约二百人在邑外的空场上操戈舞干。其中,一百多正值青壮年的壮丁右手操戈、左手持盾,结成四列长阵,整齐划一地演练阵型。而剩下的不足百人人则是头发花白的老人和满脸稚气的孩童,三三两两地在场边舞弄兵器,还有几个须发全白的老者坐在树荫下乘凉。

子昭来回扫视场上的这二百多人,终于在那由四列纵队构成的阵边看见一位腰间挎刀的中年人,身后还跟着两个手持长戈的年轻人,长长的戈柲(bi,兵器的柄、杆)竖直朝上,在一众短戈和盾牌当中如鹤立鸡群一般。

子昭仅凭中年人腰间的铜刀就断定此人必定是邑长,绕过方阵走到这中年人面前,问道:“敢问阁下可是鹿邑的邑长?”

中年人犀利的眼神快速由上到下扫了子昭一眼,答到:“鄙人鹿辰正是鹿邑的邑长,尊驾到此,可有公干?”

子昭心中暗笑,这鹿辰定是将我当做殷都派来下令的使者。轻轻摆摆手,说道:“并非为公事,只是为私事而来。敢问鹿邑的籍田在何处?”

鹿辰脸上透出一丝失望的表情,说:“鹿邑籍田不少,除了大王的籍田,还有当今太子,太傅大人和冢宰大人的籍田,不知所问得是哪一块籍田?”

子昭心说:原来自己的老师在鹿邑也有籍田,怎么没听他说起过。正色答道:“我问当今太子的籍田。”

鹿辰再问:“请问来者何人,为何事欲知太子籍田所在?”

子昭不得不亮明身份:“我即太子,特来鹿邑一观籍田。”

鹿辰略显吃惊,立即向子昭行礼:“原来是太子大驾光临,请恕鹿辰失礼之罪。”

子昭微笑道:“不知者无过。现在可告知我籍田的所在了吧。”

鹿辰颔首道:“殿下的籍田距邑落三里,小人即刻引路。”扭过头对身后年长些的青年说:“鹿吉,汝与汝弟好生操练邑兵,不可教偷奸耍滑之辈逃回家中!”

名叫鹿吉的青年点头称诺,然后将锐利眼神转向场中操练的邑兵。

鹿辰转过身来,对子昭主仆二人做一个请的姿势,然后在旁引路向场外行去。一边走,一边对子昭说:“太子虽为私事而来,但在下有一公事,斗胆劳烦殿下转禀大王。”

子昭心中苦笑:我这太子都被父王发配远邑了,此番来鹿邑十有八九算得上违抗王命,如何能帮你说得上话?但这其中的缘由自然不能对鹿辰明说,只能点头说道:“嗯,有何公事,且说来一听?”

鹿辰说:“鹿邑实有邑众五百八十余户,依大商军制,除有公干者每户须出一丁壮,鹿邑则有五百五十名邑兵。若受命出征,鹿邑属小邑,出兵一行百人即可。在下将五百五十名兵众分三拨操练,一旬操练一拨,一月虽不能将所有兵卒操练精熟,但可使兵卒熟练戈盾,列成战阵。选出精兵百人,供大王驱策足矣。”

子昭心想,原来这浓眉大眼的邑长是来表功的,忙道:“邑长大人练兵有方,忠心可嘉,待我面见大王后,必详细禀明。”

鹿辰摇了摇头,继续说:“然军制未曾明令家有丁壮者必出丁壮,亦未授邑长选兵之权。故而奸猾之徒以家中老者、孩童充数。正如殿下方才所见,场上丁壮不过半数,余者不是老迈无力,便是稚子小儿。即便家中无小儿与老者之人,操练之时,也是阳奉阴违,投机取巧。眼下全鹿邑实有应征丁壮二百余名,能上战阵者,不过五十人而已。”

见子昭点头细听,鹿辰继续说:“鹿邑在王畿之内,久无战事,承平日久。邑人大多只知耕作生计,多不知兵凶战危之事。上旬殷都传来王命,河南兆敌寇来犯,命河西兆各邑操练兵卒、输送粟黍,以备战事。若敌寇犯我鹿邑,鹿邑既无城墉,又无壕沟。以未训之兵卒,难以抵挡敌寇。若大王命我率鹿行百人出征,则只有五十可用之兵,余者难堪战事,实在有负大王。”

鹿辰突然向子昭行一礼,说:“恳请太子殿下奏禀大王,请大王更张军制、明晰赏罚。使丁壮皆能勤于兵事,赋予我等统兵邑长赏罚之权,使统兵者能赏勤者、罚奸徒。”

子昭心说:这更改兵制之事可不小,小小一个邑长倒是思虑甚多。只得口中应承道:“此事容我面见大王后奏禀。”

此时,子昭与鹿辰已行至邑外田间,遥见田边有十余名射手正在弯弓射箭。喜爱射猎的子昭驻足细看,只见射出的箭支力道不足,显然是弓力不够、臂力不强。

鹿辰见状又向子昭行一礼,说道:“在下尚有一请,劳烦殿下向司工大人美言。鹿邑土地丰美,邑人多以耕作为业,少有射猎者。”指了指远处的一众射手,接着说:“那十二人是鹿邑善引弓、会射猎之人。殿下见笑,其人所持之弓只射得鸟兔,箭簇亦仅有骨质箭簇,日常射些飞禽小兽尚足用,若上战阵,怕是难破甲胄。因而,五日前鹿邑田官赴殷都时,在下叮嘱他务必请司工向鹿邑拨派强弓二十张,铜簇箭矢六百支。”

子昭恍然大悟,心说:难怪刚才在场边,鹿辰听闻我是为私事而来,面有失望之色,原来他是在等殷都派人送来兵戈弓矢。司工这厮现在根本不买我的账,更何况二十张强弓,六百支铜簇箭矢也不是小数目,小小鹿邑定是等不来的。

鹿辰似乎听到了子昭心中的想法,说道:“在下也知,兵事四起,司工大人整日调拨兵戈车马、各类用具,这战弓铜矢必然紧缺。因而特情殿下拨冗为我鹿邑美言几句,可怜鹿邑无城无壕、缺兵少弓。如有殿下美言,想是司工必不敢怠慢,即使能拨出十张强弓,三百支铜矢,也远胜这猎弓骨箭。”

子昭看出,鹿辰是个忠于公事的老实人。如今,这老实人都开始面色凝重地拍马屁,可见其练兵实在难处颇多。于是,子昭诚心说道:“弓矢之事,邑长不必心憔,我必想尽办法为鹿邑筹足弓矢。”

子昭心中暗暗思量:司工那里定然是指望不上了,弓矢之类的事情要自己向父王请命,纯属自寻责罚,自己府中收藏的那些弓矢足够鹿辰要的数量了。但转念一想,那几张由能工名匠做的好弓,自己实在喜爱得紧,这样送给一面之缘的鹿辰拿去打仗,心有不忍。思来想去,子昭下不去忍痛割爱的决心。最后暗自思量,从藏弓中选出几张不爱的,再花些贝币,买些弓矢也能凑够鹿辰要的数量,难题自然迎刃而解。只是又有些担心,如今四处用兵,兵戈箭矢的价格自然一路高涨,自己怕是要多花费些金贝了。

一行人边说边走,不一会儿便来到了一片宽阔的田地旁边。只见田中阡陌纵横,将田分成了整整齐齐的方块,田埂上的土被踩得坚实,应是经常有人来回耕耘,田中禾苗已经拔出了几寸,郁郁葱葱,田中不见杂草,看来这片田地耕作得甚是用心。

鹿辰用手指着眼前的田地,对子昭说:“从脚下的田埂一直向前,这一百亩田都是殿下的籍田。籍田都由鹿邑抽选夫役耕种,在下从邑人中选出勤劳善农事者为殿下耕种籍田,农忙时由田官每日照拂看护,督促耕耘。鹿邑籍田众多,若有耕种不善者,还请殿下恕罪。”

子昭对农事一窍不通,但是眼前田中的禾苗长得生机勃勃,加上每年从鹿邑籍田收上来的收成可观,想是这籍田耕种得应是不错,于是夸赞道:“多亏邑长用心看顾,我这籍田才得岁丰年稔。”

看着一望无垠的田园垄亩,间或有一个农人握着石铲在田中锄草,连飞鸟都无一羽,而身边站着一本正经的鹿辰和恭敬谨慎的鬼殳,子昭顿觉索然无味,籍田已观,当是返回用膳之时。于是,子昭扭头率领鹿鬼二人原路返回。

鹿辰原以为子昭风尘仆仆来观籍田,定是有高明见教,是殷都有了新的稼穑之法,还是有新的庄稼谷物由方国传入。但见子昭来到籍田边观看片刻便要扭头返回,也是心中愕然,不知其用意。正在三人沉默无言地由原路返回之际,远处渐渐传来悠扬嘹亮的歌唱之声,打破了这尴尬的沉默。

歌声由远及近,词分三联,歌者一遍又一遍反复唱诵,歌声中充满了懊悔沮丧。子昭渐渐听清了歌中词句:

“乌首之牛,且耕且驮,系之桐柏,不知其灾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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